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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安中尉的復出

下篇:安中尉的復出

那是發生在一大清早的事。日復一日的隨著清晨的起床號睜開眼睛,開始給自己套上義肢,準備起身洗臉刷牙開始枯燥無味、逐漸習慣,有若在監獄中渡假的榮軍院生活。

投下了變數的是,有位看護員敲了敲房門後打開房間,探頭進來。

「安娜.安東諾斯基中尉在嗎?」

愣了一下之後,安緩緩地舉起手來。

「…我就是。」

「您有訪客,安東諾斯基中尉。對方已經在會客室等待了。需要我推輪椅來嗎?」

「好的,拜託妳了…」

貝貝、瑪莎兩人睜大了眼睛,看著安被看護員扶上輪椅,推出房間。安回頭一望,與她們的視線對上時,貝貝與瑪莎都別過頭去,閃躲她的目光。如同過去幾天一樣,但可以感覺得到她們的視線中投出的好奇與迷惑之情。

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安自己心中也是一頭霧水的迷惑。

「那個,請問訪客是誰?」

「我不曉得,不過似乎穿著空軍軍官的制服…她聲稱是與妳同單位的同事。」

這個答覆令安有種燃起希望的感覺。空軍?來探望我的?是她?娜姬卡?她親自來探望我了?跟她見了面,要說些什麼話才好呢?

興奮、不安、期待、悸動,種種複雜的情感令她忍不住猛搔頭,臉上露出不自覺的傻笑。雖說本人是自認為已經很努力收斂,但是喜悅之情早就已經溢於言表。

但也正是因為事先抱著不符實際的樂觀期待,於是在最後的結果攤在面前時,因反差而受到的衝擊顯得格外強烈吧。

被看護推著輪椅來到其中一間會客室時,出現在安娜面前的人,並非身材高大給人成熟印象的那位老朋友娜姬卡,而是一個自己先前想都沒想過的傢伙。

取而代之的探望者身高不高,甚至比安自己還矮些,一頭北方人的淡金色頭髮整齊地編成髮辮盤在後腦杓,兩鬢留著的髮絲遮住了耳朵,端正的五官面無表情有如洋娃娃一般。

奈許麗茲˙妮貝龍根上尉───那天在戰場上把安娜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以致於讓她現在要多吃這些苦頭的傢伙。

「為什麼會是妳啊!搞什麼鬼…誰來給我解釋一下這什麼狀況?!」

「…我也不是很清楚狀況,也不知道為什麼妳這麼大反應。」

對於安娜誇張地近乎咆哮的質問聲,奈妮僅僅是很淡然地用平板的語氣作出回答,並且從牛皮紙袋裡拿出她從外頭帶進來的早點。

「本來在想說是不是太早過來了,軍營裡還不到早上八點的話一般還沒用早餐,所以我來的路上買了點吃的…」

「…不必了。先談正事吧。」

安娜嚥下了一嘴口水,儘管她聞得出燻雞肉片跟大蒜被挾在麵包裡的香味,但她還是倔強地搖了搖頭,試圖表現對於眼前事態的不滿。

「首先,為什麼妳會來這個地方,妮貝龍根小姐?」

「當然是因為有人寫了封信求救,不是嗎。」

「我可不是跟妳求救啊。」安娜皺眉頭質疑道。

「話雖如此,可是剛好我得跟梅莉莎團長來王都洽公一趟,順便回家探望一下親人,娜姬卡她才拜託我過來跟妳見一面的。」

的確,奈妮是王都更格尼爾出身的…也許是因為這緣故,所以團長刻意挑選了王都出身的軍官來跟她一起出公差,好讓一部份已經很久沒正常放假休養過的官兵們稍微得到喘口氣的機會吧。

仔細想想,雖然並不喜歡眼前這個人小鬼大的臭婊,但是跟她作對,並不會使自己目前的處境得到改善。一開始的情緒消了氣之後,安娜嘆了口氣,開始問起部隊最近的事情。

「…三五二團的大家都還好嗎?她們現在去哪裡了?」

「嗯,不能說很好但至少還沒整個報銷…目前駐紮在蘭法茲,一直在作演習訓練。差不多已經持續一個多月了,現在局勢才稍緩些下來。」

「梅莉莎現在還是團長吧?」

「當然了,沒有其他人選嘛。」

報紙上從來不會記載部隊的駐地或戰場免得洩露情報,雖然偶而會看到降下獵兵在前線奮戰的報導,但卻是一些模稜兩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內容。安娜迫切地想知道現在部隊裡情況怎麼樣了。

自從安娜負傷後送後,降下獵兵又經歷了春季的防禦戰,且戰且走地在前線持續戰鬥了四個月。直到五月底左右,疲憊不堪的三五二團才奉令轉移到後方,準備進行重整與再編制。

新人、新裝備、新飛機。不少舊隊員被調走,成為新單位的骨幹。舊的前線基地戴沃斯特芬已經陷落成為敵佔區,新的基地現在位於相當靠近前線的南方大城蘭法茲。

「總而言之呢就是節節敗退…戰況並不樂觀。」

「嗯啊,這我也知道…」安娜點點頭,她並沒有笨到看不出來報紙上粉飾太平的樂觀報導背後之真相。

「那麼,妳的情況又是如何呢,安東諾斯基中尉?」

因為很久沒被人連官階帶姓一起稱呼,所以起初安娜一時之間還沒有轉過腦筋來,呆在原地望著奈妮。

「中尉?我在問妳話,安東諾斯基中尉?」

「啊啊…!喔,抱歉,剛才有點發呆…再說一遍?」

「部隊裡我還記得的事也差不多都跟妳說過了,那妳的情況怎麼樣?沒事的話不可能特別寫信出院找人訴苦吧?娜姬卡特別叮囑我要找妳把話問清楚點。」

安娜低著頭猶豫了一會兒,接著有些吞吐遲疑地說道:「我…我覺得沒辦法再待在這裡了。」

「為什麼?是被人欺負了嗎?想轉調到別的療養所?」奈妮追問道。

「不是那個原因…該怎麼說…發生了很多事。所以我不想再待下去。感覺再留著我會整個人爛掉,我想離開榮軍院。」

「…」抿著下巴思考一會兒之後,奈妮提出了很現實的問題。

「有家可回嗎?外頭有沒有可以接應的親戚?」

「有的話就不會找娜姬卡大姐訴苦了…」

「這樣啊…所以妳也還沒有任何出院之後的謀生計畫。」

「都變成這樣了我要怎麼謀生啊。學習手腳並用打毛線嗎?」安娜露出嘲諷的笑容,抬起斷掉的大腿殘肢晃了晃。

「好吧,聽好了。總之娜姬卡靠熟人的關係打聽了一下,所以有份就算是傷殘者也能幹的差事。如果妳已經有自己的打算就不必考慮了,這算是最後沒有辦法的辦法───娜姬卡是這樣講的。」

「…咦?」聽到奈妮帶來的消息,安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娜姬卡她…連這種事都料到了?」

「要不然妳覺得沒救生圈的人敢搭救一個落水者嗎?難不成要自己跳下去來個買一送一啊。」

奈妮的比喻說的沒錯,要餵飽一個成年人的花費可不是開玩笑的事,而且是幾乎毫無自給自足能力,甚至需要看護在旁就近照料的傷殘者。考慮到看護費用,那就等於說是要至少能養活兩人份飯錢的日常開支,以少尉、中尉這一類低階軍官的薪水來說也只能勉強剛剛好負擔而不會有任何節餘剩下來。

所以準備一份殘障也能做的工作無疑是最能幫助安娜的辦法。不過安娜聽到這裡反而心虛了起來,要佔份缺領薪水她沒意見,但如果是在朋友關係的介紹下,什麼都不做就躺著賺則會有罪惡感了。

「可是我的右手斷了,我現在這樣很難寫字…而且還斷了一隻腳…」

「這跟那沒有關係,總之聽娜姬卡解釋是只需要脖子以上部位的腦力工作。妳接受還是不接受,安東諾斯基中尉?」

奈妮斷然的語氣,非黑即白毫不留餘地的問題,逼迫著猶豫不決的安娜立刻作出決定。是的,她的確不想再待在榮軍院裡,過著跟明知身邊室友是熟人但卻不敢開口,整天活在壓力、內疚跟挫折感的烏煙瘴氣生活───但這跟走出榮軍院自力更生是兩回事。

經過數分鐘的沉默後,安娜點了點頭。奈妮輕輕拍了拍安娜的肩膀說道:「如果下定決心了的話,找時間去軍醫院一趟吧。」

「…為什麼?我才剛從那裡出來耶,實在不想再回去了。」

「沒出過國嗎?」

「沒有…」

「雖然還不曉得會去哪裡,不過據娜姬卡所說好像會出差到國外去,可能還蠻遠的。雖然我想妳出生時應該也接受過疫苗接種了,但出國的話還是再做一回比較保險。除此之外留下牙齒診斷資料也有助於身份辨識,和護照遺失後補辦的證明。」

「原來這份差…要出國啊?」

「嗯哼。娜姬卡特別囑咐過我要先把妳推下海再提這件事免得被拒絕…怎麼樣,會後悔嗎?」

「如果這時候後悔了的話,不就顯得我剛才的決心簡直像布丁一樣脆弱嗎。」

安娜自嘲一句,然後怨恨地朝奈妮的身上輕輕揮了一拳表示抗議兼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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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真的是太逞強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會來西寧,沒受過專業的寫作訓練,也不會半句央語。」

「現在也不會不是嗎?」

「…是這樣講沒錯啦。」執筆者對於女僕一針見血的吐嘈苦笑點點頭。「總之在那之後我接受了一些身家背景的調查…」

門鈴在這時候響起。執筆者的發言到一半被打斷,女僕也立刻起身。

「我去應門。」

「嗯嗯。」

不過,女僕去應門後不久,卻迎來了另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主人,林大掌櫃她登門來拜訪…」

「嗨嗨。最近過得怎麼樣?」

房東的林橙小姐出現在書房外的走廊上,而女僕則一臉驚慌地跟在林橙小姐後面進房,一邊小聲地用央語嘀嘀咕咕著「糟糕了,都沒打掃,還一團亂的真是不好意思…」。

雖然感到同樣驚訝,但執筆者對於林橙的出現並不覺得困擾。

「林女士去完本土回來啦?事情辦完了?」

「是啊,該打點的都處理的差不多了,接下來就等後續消息吧,有增值的話會告訴妳。我來這裡是看看妳近況,順便通知一聲,我這次看到了不錯的東西,所以就買下來了。」

「什麼東西?」

「最新式的活動電影放映機…只用幾個箱子就裝得下了,今天早上空運剛送到島上,最近的東西越來越了不起。我也趁著興頭買了放映幕跟幾捲電影,打算晚上在我家院子辦個電影欣賞會。妳想來嗎?」

「哦哦!真了不起…」執筆者在故鄉的漢密斯對於電影並不陌生,只要有機會的話,領了薪水之後每個月都會看個一兩場電影,駐屯在基地裡時也是有空就會在放映室看電影消解無聊。

但是,自從出國來到西寧國之後就沒看過電影了。並不是說西寧沒電影,而是電影院只有首都所在的承天樓府有幾座,離島的海門嶼是沒半家電影院的,這可以算是為了房價便宜跟遠離喧鬧的考量下而作出的犧牲。

但如今房東林小姐卻自己買了一套放映機材而且跑來跟自己通知這個消息,於是執筆者開心的露出燦爛的笑容,握住林小姐的手點點頭。

「我也好久沒看電影了,請務必準備我的位子。」

「就是這樣,看到妳這樣的笑容,我買這機器就值回票價了…」

「什麼呀,好像專程跑來跟我炫耀一樣。」

「說的沒錯,這是種炫耀。賺了錢就是要花錢,而錢要花在可以產生滿足感、成就感的地方不是嗎?而妳的反應很容易令我得到這樣的滿足哦。」林小姐不但沒有否認,還正大光明地張開雙臂宣示著,這反應令兩人都笑了起來。

「啊,不過主人…」女僕在旁舉手提醒道:「您還記得今天晚上,他會來討論稿子的事情吧?」

「呃,對哦,差點都忘了。沒差,那我們就留張便條紙給他吧,看電影最優先!」執筆者開心地對空氣揮舞著拳頭,幹勁十足鬥志昂揚。這是因為在她的手邊,堆積著名為「降下獵兵戰史第一部草稿」的紙堆,截稿期限什麼的已經對她不構成任何壓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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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黑暗的室內,只有天花板上的吊燈一邊嗡嗡作響,邊發出瓦數不足的微弱照明,差不多只能勉強照亮桌面與桌子前坐著的人面孔。

安娜‧安東諾斯基忐忑不安地望著眼前這位戴眼鏡穿黑西裝的男子,雖然他沒穿著軍服,但安娜能從本能上立即瞭解到,這人肯定是個軍人,因為他剃平頭而且沒有留任何鬍鬚。對方看起來三四十歲,一個像他這種年紀的王國男性如果不蓄鬍,那便有很大的機率是軍人。

在整理了一會兒文件之後,西裝男才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並向安娜宣布道:「本調查會經過了對該員的身家、忠誠、性向與能力等資格考核後,總而言之初步的審核結果是…符合條件。」

「這、這樣啊。也就是說我可以勝任新工作?」

「基本上是這麼一回事沒錯。但是,以下所提示妳的內容都是國家機密,所以請勿跟任何人提起。待會這份文件我也會收回銷毀,所以請把握時間看清楚。」

西裝男將文件滑過桌子遞到安娜面前,還未待安娜有時間拿起來仔細閱讀,他就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根據我漢密斯王國與西寧王國簽署的軍事合作條款,我國過去幾年來一直提供著像西寧這一類的友好國家充沛的各種軟硬體支援,以協助他們進行軍事改革達到世界水平。但在最近幾年來,由於對聯邦正面戰場的需求,導致我國在軟體層面的支援上出現了慢性的供應不足問題…」

「慢點慢點慢點,我都還沒開始讀呢。還有什麼硬體跟軟體的,能不能用漢密斯白話解釋一下?」安娜開口抗議,被打斷的西裝男雖然表情有些不悅,但依然刻意放慢了語氣作出回答。

「即為裝備和人員,安東諾斯基中尉。瞭解了嗎?」

「是,瞭解了…然後呢?」

「簡單的說在前線需要每一個軍人為國效力,而外派軍事顧問人員又需要至少一定水平以上程度的軍事素養,再怎麼說,也得是個受過正規教育的軍官。很多現任的軍事顧問已經做滿任期卻等不到前來換任的後繼者,而考慮到外交形勢上,我國需要爭取世界上更多國家的支持,因此不但難以縮減顧問團規模,甚至還得考慮擴大派遣建制以獲取戰爭資源上的利多…而妳,安東諾斯基小姐,很適合擔任這樣的工作。」

「很適合?可是我既不能跑也沒辦法寫字,缺了一條腿一隻手的,而且對於外語也一竅不通…」

「我想這大概不算是很嚴重的問題,妳對王國目前來說,用累贅來形容也並不過份,但對他們來講可能意義有所不同吧。那裡的人工很便宜,而且妳會擁有漢密斯政府與西寧政府付妳的兩筆薪水,遠比妳在原本崗位上的收入豐富,要請當地人看護與翻譯協助妳進行工作並不困難。除此之外,我個人猜測他們大概會幫妳主動找翻譯吧。」

換句話說,安娜可以推測這份差的薪水絕對比目前的250帝納月薪要高,而且至少是高兩倍。白花花的錢比什麼都現實,這蠻令人心動的,但是還有個她很在意而且急欲發問的問題存在。

「啊…呃嗯,也許你說的對。不過這份工作到底是去哪裡?去做什麼?我都還沒進入狀況呢。」

「…西寧王國是一個位於希菲爾與神州間的海上群島國家。妳的工作是前往該國,作為非官方身份的軍事顧問,接受西寧當局的雇傭,提供給他們必須的技術與知識支援。」

這大概是今天一整天裡,安娜第一次能聽得懂西裝男的發言是什麼意思的例外吧。她總算對這份工作到底是作什麼來著的,有了比較初步的概念而開始迅速翻閱文件,想要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一些。

「不過因為是非官方的身份,所以妳必須低調地前往西寧國。西寧方面會在兩天後安排將妳接往該國的交通手段,而妳必須在這兩天內收拾打包好準備出國───還有,辦理好退役手續。」

「為什麼?」

「要不然怎麼叫做非官方顧問。與西寧接觸的國家不只我國,世界上很多國家也都在行動,因此任何事情最好都別引起太大的注意為佳…不過關於這點妳不需要知道太多。」

語畢,西裝男起身並將安娜手中那份根本沒機會看完的文件抽走。

「啊…」

「那麼,安東諾斯基『小姐』,祝妳好運。根據西寧當局對妳的評價,我們會酌量調整妳的薪資津貼以符合工作成效,至於其他詳細內容,就請等到西寧方面派來的專員與妳討論吧。」

就這樣,安娜被兩個衛兵攙扶著帶出了小房間,在外頭的走廊上,與空輪椅在等待著的妮貝龍根上尉正背靠著牆閱讀著雜誌。

「結束啦?比我想像中要來得快呢。確定成行了嗎?」奈妮把雜誌捲起來塞進手提包裡問道。

「嗯…應該吧,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甚至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總之我兩天後要去國外,在內之前得辦好退役手續、收拾行李準備一下什麼的…」安娜坐回輪椅上,按著自己的額頭並望著兩腿間的地板嘀咕著。

「那就恭喜妳找到新工作並祝妳上工順利吧。」奈妮拍了拍安娜的肩膀,想了一下之後問道:「那接下來是去哪裡?」

「大概要去榮軍院一趟,辦理出院手續還有把行李從宿舍拿出來…還要去辦理退伍證明,哇,突然覺得好麻煩…」

「那我就陪妳走一趟好了。至少離開榮軍院後總得要有個人幫妳提行李推輪椅,是吧?」

「這樣好嗎?梅莉莎她來王都洽公應該不會待很久吧,休假時間不是很寶貴嗎?」

安娜轉過頭來,望著幫自己推輪椅的奈妮,心中開始覺得有些不安。因為從軍過,安娜也理解到休假時間有多麼寶貴的心理,更何況是一假難求,許多官兵都已經一年半載沒回家過的降下獵兵裡,沙漏裡的時間就像金砂一樣珍貴。

但是奈妮瞇起了眼睛,那張天使般的面孔綻放出平時難得一見的笑容:「沒關係,她說至少會過一晚。反正我本來有在跟家人定期通信,我的父母弟妹也都還健在,應該不差這麼幾小時,我晚上還是能回家過夜的。」

「為什麼…為什麼妳要這麼做呢…?」

「嗯?」

「這時也好,那時候也好…」安娜的眼眶裡不由自主地迸出了淚水,哽咽地擦了擦眼睛:「明明我根本不認識妳,甚至在不久之前,還很討厭妳,痛恨妳。覺得會變成這樣都是妳害的,即使如此還是把時間花在我身上呢?」

「這樣子問的話…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吧。也許換個說法,我並沒有特別要幫妳的意思,就只是妳出現了在我的視野內,而我伸手幫妳一把也沒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僅此而已。」

「就只是這樣?!」

「對…應該吧,我想就只是這樣。所以並非特別限定是妳,我想換成任何人,我都會試著去幫他一把,只要這可以使眼前的情況好轉就是件好事吧。」

「…我又開始覺得妳很討厭了。」安娜嘟起嘴巴咒罵道。

「咦?!為什麼,什麼意思啊??」奈妮疑惑地追問。

「太刺眼了啊,混蛋!這樣一來不是顯得我相比之下太渺小了嗎!別說些像聖人一樣冠冕堂皇的好聽話啦!」

奈妮聽了安娜的抱怨聲,噗喫一聲笑了出來:「也對,那麼推輪椅的服務就考慮收點服務費好了。上尉的薪水可不便宜呢,我想想…就請我吃頓午餐吧。而且我不會手下留情的,我會狠狠的吃一頓,吃到妳哭出來為止。」

「…那對不起,妳還是講好聽話好了。」

推著輪椅的人與坐在輪椅上熱烈地伴嘴著───安娜直到那一天,才發現自己打從心裡無法痛恨洋娃娃奈妮這個人。或許是把娜姬卡對自己幫忙找工作的功勞,投射到奈妮身上的一種好感也說不定吧…但仔細想想,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一種置身於她身旁就能感受到的強烈溫暖。

儘管那溫暖是太過灼人,以致於讓個性比較偏冷的安娜覺得有些受不了的感覺。但事後回想起來,還是會覺得很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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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執筆者把輪椅滑到書房一隅,翻找著書櫃抽屜裡的信件堆。那封差點被撕掉但沒撕掉的信應該還保存在某處,但卻至今都忘了拆開去讀。到底她在那封信上寫了些什麼?執筆者在好奇心作祟下尋找著過去回憶的證據。

找著找著,也沒注意到戶外的太陽逐漸西沉。直到耳際響起了女僕的呼喚聲。

「主人,差不多到約定的時間了。」

「什麼時間?」

「都忘記了嗎?就是跟林小姐她約好的欣賞電影啊…」

「啊啊啊對對…我想起來了。」

「這樣不行啊,主人。一過了截稿的危機就鬆懈成這個樣子什麼的也實在是…」女僕搖了搖頭,作出一副同情的模樣吐嘈起來,而執筆者也很快關上抽屜,滑著輪椅急匆匆地準備出門去。

因為西寧是海島國,海風帶來的暖流使秋季的天氣仍然稱不上涼爽而殘留有些許酷暑的燥熱,特別是對於來自高緯北國漢密斯的人而言更是如此,所以這天出門是穿著無袖的連身紗裙。不過為了避免被蚊子咬,所以執筆者也在女僕幫助下在身上抹了層防蚊蟲的樟腦油。

沿著海岸公路走,就可以一路順著來到林橙那同樣位於海邊的府邸…執筆者對那房子的印象是一棟白色的新古典式樣兩層樓洋房,聽女僕講,本地島民都稱之為白宮的樣子。座落於海門嶼濱海的高處,而且建築式樣又是符合風水學的座北朝南,背山面海又景色漂亮,可說是相當理想宜人的位置。

「說起來妳看過電影嗎?」執筆者回頭對推著輪椅的女僕發問。

「咦?有的,在漢密斯看過兩次吧。」

「那真可惜哦,我本來想好好欣賞一下妳臉上吃驚的表情嘲笑一番呢。」執筆者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竊笑著。

「真是的,主人。我可是比妳想像中的要見多識廣得多了,怎麼說也算不上是個鄉巴佬…」

不過兩人邊聊邊接近林橙府邸時,才發現似乎來往人群很多,一片鬧哄哄的。一路上可以看到許多人扶老攜幼的,成群結隊地與他們走同樣的方向。

「…原來有這麼多人啊,我原本還以為這座島很小沒什麼人的說。」執筆者有些驚訝地嘆道。

「是啊,到底是怎麼回事?感覺差不多島上一半以上的人都來了吧…」女僕看起來也相當意外地左顧右盼著。

「所以難不成都是來看電影的?」

「不會吧…」女僕對執筆者的猜測皺眉頭質疑道。

但這一次倒是由執筆者贏得了勝利。因為當她們到達目的地時,就可以看到有成百上千的群眾跨越林家府邸的大門,在草地皮上席地而坐,而他們面前則是從宅邸正面二樓陽台垂放而下的銀幕。

在銀幕的反方向,則是吱吱喳喳地交頭接耳、左顧右盼的群眾們,以及正站在架於桌子上的放映機旁,拿著一疊紙張跟幾個人交談著的林橙。坐著輪椅的金髮藍眼白種洋人和女僕的組合在這座島上畢竟只有一對,所以隨著群眾們好奇的目光集合過來與自動讓路,林橙也很快注意到了她們的到來。

「喔呀,妳們已經到了啊!我有準備給妳的特別座,往這邊走吧!」

跟隨著林橙的腳步走時,執筆者感嘆地望著周圍的人潮有感而發:「…我還以為妳只有邀我來呢,結果沒想到弄得像慶典一樣,真誇張。」

「似乎是去邀海門市場公會的朋友時走漏了消息,然後島上的人又從沒看過電影所以都擠來湊熱鬧了…不過這樣也行,本來就是越多人同樂越好,反正電影本身沒什麼好稀奇的,我也都看過了。主要的樂趣是看大家的反應嘛。」

「的確很像妳的作風。那,今天上映的片子是什麼呢?」執筆者笑著轉頭望向這片人山人海,又望向林橙臉上那有隱藏在矜持微笑之下,實際上相當開心的腮紅。

「流轉的戰翼…因為是梅斯特語的片子所以我有找辯士(配音員)來,剛才我就是在發台本給他們。看過了嗎?妳應該不必字幕也聽得懂吧。」

這是因為梅菲斯特帝國與漢密斯王國的語言其實相當接近,漢密斯語在王國建立前,也有所謂「西梅斯特語」之類的稱呼法…兩者的關係差不多就像神州語跟央語系出同源但又發展成不同方言一樣,細微之處有所差別但仍然相當接近。

「是啊,看的次數多到我不想數了。但如果是放給第一次看電影的人,那倒是不錯的片子,滿滿的飛機、特效跟爆炸,很動感的電影。」

「就是想看看這些鄉親合不攏嘴的模樣才挑這片的嘛。我有準備水跟一些點心,妳可以去找我的管家拿,或著想吃點別的我看門外也已經聚集很多小吃攤販在叫賣了。」

相比起其他席地而坐的鄉民們,在螢幕前方有幾張座椅,顯然是原本林橙打算招待的觀眾…不過現場的人數恐怕已經超過這些椅子的數量十倍以上,事實上就算是把整個林家府邸搬空也湊不出這麼多張椅子吧,所以大多數人是席地而坐的。

除了保留給執筆者與她的女僕的兩張位置外,其他座位都坐滿了。於是看到這裡的執筆者好奇地問:「那妳坐哪裡?」

「我嘛,有獨一無二的特等席…」林橙笑嘻嘻地比了比放映機,而執筆者也恍然大悟地露出笑容。

接下來在電影上映前,宅邸的主人與電影欣賞會的主辦者林橙,與幾位島上的長老、公會領袖與行政長官發表了一些執筆者聽不懂,但女僕會代為簡單轉述的央語講話內容,每一個人講話結束後,都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林橙來到放映機旁並對整套機器再度作了一遍檢查,指示辯士手持麥克風就位之後,才把用銀色金屬盒子封住的電影膠卷帶子取出,裝置在放映機上。接著是電影的原聲帶黑膠唱片也裝到一組留聲機設備上。

最後林橙打開了這些機器,放映機的飛輪開始跑動,隨著映照在布幕上的白光照亮了夜晚,以及留聲機中傳出的配樂開始演奏,宅邸庭園中的鄉民們逐漸變得鴉雀無聲。

執筆者對這部電影印象非常深刻,因為這是戴沃斯特芬基地放映室裡僅有的四部有聲電影之一。『我的費德波夫娜公主』、『流轉的戰翼』、『色諾故事集』與『邊疆風起』。每一部都反覆看過幾十遍了,再經典的片子也會令人感到厭煩…所以甚至有些同僚例如F連有個戴眼鏡的姑娘法比克士官,能夠把這些劇中人物的台詞都倒背如流。

雖然執筆者自知沒她那麼厲害,但每部片的劇情大綱她都是知道的。像是說,現在要播的這部片子是講述雙王戰爭時代的歷史空戰片…所以片頭一開始就是幾架雙翼、三翼的老爺飛機與巨大的空中要塞般飛行船展開激戰的場面。

雖然海門嶼算是西寧的鄉下地方,但是因為每天都會用送報紙的水上飛機來往,所以居民們還是很清楚飛機是什麼玩意兒的。令他們吃驚的是銀幕上出現的是數十架飛機一起編隊飛行,然後與巨大的飛行船展開了激戰。

在劇中的帝國飛行員們開口說出台詞時,台下的辯士便捧著台本誦讀口白,還很敬業地演的盡量帶感情。雖然他講的央語,執筆者也是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台下的觀眾大概也差不多,他們幾乎完全無視劇情的發展,只是隨著一架又一架飛機中彈、爆炸、拖著煙火墜落的黑白影像而驚叫連連。

序盤的五分鐘最後是以巨大的飛行船著火斷成兩截,在熊熊烈火中墜向地面作收。當飛行船撞擊地面,伴隨著劇烈爆炸升起的濃煙滾滾,本片的標題也隨之映上畫面,觀影的島民們以為電影到此結束了而紛紛起立歡呼鼓掌…

這時執筆者才注意到身旁的女僕也跟著起身用力鼓掌,臉上難掩興奮之情,但隨著女僕注意到身旁主人的視線才通紅著臉坐為位置。

「才剛開始呢,這是部快三小時長的長片…妳剛才不是說有看過電影嗎?」

「有去過電影院,但是…沒看過這一部…」

執筆者聞言「噗哼」一聲忍俊不禁地偷笑出來。如果在這時候跟她透漏之後的劇情一定能讓她氣的要命,不過執筆者打消了這麼壞心眼的主意。

轉頭望向放映機旁的林橙,她似乎完全沒在注意電影銀幕,而是饒富興味地觀察著每一位觀眾的反應。可是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大概是現場所有人中最樂在其中的一個吧。

電影繼續播放,原本打算起身的觀眾們又靜下來坐回草地皮,抬起頭來癡癡地望著螢幕,聽著辯士的同步口白翻譯,偶有幾位幾身上廁所或買東西吃的人頭在銀幕底端留下黑色的掠影,這行為當然是惹來了在場觀眾的噓聲臭罵。不怎麼需要解釋的,很快觀眾們就自動形成了懂得要繞過放映機行動的默契。

趁著電影播到比較文戲的段落時,肚子稍微有些餓了的執筆者想叫女僕去宅邸門外的小吃攤買些晚餐來配著電影吃,不過卻發現身旁的女僕已經看得呆了,想想也是,她既然聽得懂漢密斯語應該就也聽得懂梅斯特語,即使是文戲她也可以看得很投入嘛。

但是,嘴饞勝過了打斷了別人觀影的罪惡感,而且心裡知道之後五分鐘內不會有太多重要劇情(主觀認定)的記憶,更加強了她如此判斷的決心。

「喂喂,看呆了嗎?」

「啊,主人…有什麼事嗎?」

「去買些吃的,我想要烤香腸跟花枝棒。」

「咦?!但是電影現在正…」

「不要緊啦,快去快回,我跟妳保證接下來幾分鐘內都不會有太多劇情發生的。錢包拿去,別弄丟啦。」

「嗚嗚嗚…」女僕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低著頭快步走向門外。

看著她的背影,執筆者不禁又笑了出來。實在很好玩啊,這孩子。突然間有人坐在了女僕離座後的空席上,抬起頭來一見到對方,執筆者才「啊」了一聲,眉毛都皺了起來。

對方是一個身材高挑挺拔肩幅寬闊的黃種男子───就算以漢密斯基準來說,也算得上是高大了。雖然看得出來剃過鬍鬚,但就跟以前見面時對他的第一印象相同,粗粗一粒的鬍根是剃不掉的而相當明顯,國字型的面容好似方形的吐司麵包一樣。

「居然跑來這裡啊?我以為你會去別處繞繞等我回來的說。」

「妳不是有在門口留便籤嗎,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過來了,但沒想到這麼熱鬧呢。」他以帶點口音但因為說的慢,所以聽的相當清晰的漢密斯語回答。

「的確,正常來講我不喜歡熱鬧,但今天例外吧。你需要鑰匙嗎?預備鑰匙在門口左邊盆栽裡找得到。」

「也不必…雖然看完電影大概也很晚了,但看妳這麼悠閒的想必是已經完稿了吧。」

「是啊,第一冊的份已經結束啦!不必再每天過著擔心你要來而怕的要命的日子了。」

「妳到西寧也已經三、四個月了吧?不能出點成果來我要怎麼向上級交差付妳錢呢。別忘記這只是初稿,幾天後妳還得校對跟補上注釋!」

「嗚哇…真麻煩,一點也不輕鬆呢。」執筆者嘟著嘴巴抱怨道。不過,兩人的語氣都很輕鬆,沒有責備的意思而更多的是彼此挖苦的歡快氣氛。執筆者斜過眼珠,偷偷打量著前來催稿的人。

西寧國的空軍中尉,雖然官階與自己相同但不同之處在於他是貨真價實的飛行員,也是這輩子第一個認識的西寧人。

與他第一次見面,正是在三個多月以前,啟程來到這異國異鄉之地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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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搬出了榮軍院後,在奈妮陪同協助下辦理除退役手續的同時,她也拿到了空軍司令部發出的榮譽除籍令與王國榮民證,從一月底負傷以來的全額薪水、殘疾保險與退休金一共兩萬七千帝納的支票也一並被裝在信封裡開給她。這差不多等於她八年份的收入,乍看之下是筆鉅款,但實際上也就不過是工作八年的所得而已,並不是很值得斷手斷腳來換的量。

雖然從被截肢那天就大致有心理準備───斷手斷腳的人是沒辦法在軍隊再待下去了,但實際拿到除籍令時還是有點感慨。

「所以一條腿跟一條手各值一萬三千五嗎…」

總感覺好像在賣豬肉論斤討兩似的,安自嘲地苦笑幾聲,然後看著作成金屬盾章形的榮民證。把這個東西別在身上,她就可以坐公車插隊,去國營公賣店買東西打九折,電影票買半價,年底報稅時可以用這東西減免一年六百帝納。不過即使如此,總感覺要得到榮民證的代價還是太貴了。況且她沒也幾乎沒機會用上這份特權。

隨後,她在奈妮幫忙下投宿在一間位於王都更格尼爾偏北郊區的民宿旅館,由於老闆夫婦一家是奈妮認識的人,所以也很幫忙的答應儘可能協助照料安娜這兩天的起居。也許是結束了公務而回蘭法茲了吧,第二天安娜並沒有看到奈妮出現。

盤算了一下退休金跟銀行裡存款的量之後,安娜決定動筆寫信,儘管左手寫出來的字難看到慘不忍睹,但經過榮軍院裡那段復健時光至少是勉強寫得出東西來就是了。安帶著這封信,將錢存入郵政銀行戶頭,然後辦理一張一萬五千帝納的支票並指定由自己的弟弟作為受款人,並將這封信寄往車勒茲教會附設中學。

雖然曾經掙扎猶豫過,也許到了西寧之後工作並不順利導致她丟掉這份頭路,還有很多變數可能會多花錢,冒然把錢花在幾年沒見面的弟弟身上真的好嗎?但良心跟守財奴性格掙扎了一會的結果,她仍然決定把理智判斷能夠給出最大上限的金額留給了這世上自己唯一的親人。

她撒了個謊,信中說買了彩票中獎所以你上大學的學費不用擔心了…姐姐身體很好,前線一切平安,不過就是沒時間放假之類的。因為她所屬的單位名稱、駐地先前應該都會遭到信件檢閱而掩蓋掉,後方民人百姓不可能知道她的單位到底存不存在或是位於何方。

就算這是個拙劣的謊言,安娜也確信自己的弟弟不可能找得到自己了。因為她將離開這個國家,而且不會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就好像人間蒸發一樣。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離開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她這麼想。

鉅額的現款她也存入了經確認在西寧也有服務的大陸銀行,只留必要的現金在身上,並把行李區分成必要帶的、跟沒必要帶的兩類。她把能扔的東西都盡量扔了,或直接送給讓自己借住的民宿旅館夫婦,例如手電筒、茶壺跟舊書報雜誌。能在國外買到的東西沒必要帶去,但一些書信、照片等有紀念價值的東西她還是只能帶著一起走。除此之外她也去書店買了些旅遊指南跟地圖之類的書預作功課。

到了第三天早上───在旅館老闆的大叔陪同幫忙提行李支援下,穿上義肢拄起拐杖的安來到當初接受查問與資格審核的軍務總局大廈,穿西裝戴眼鏡的男子已經帶著一位制服衛兵在等她了。

「安東諾斯基小姐,請上車吧。」

「嗯…」

雖然到了這種時候,才覺得是不是上了可疑的賊船…但也已經沒有退路了。那衛兵開始把安娜的行李放進後車廂,並扶她從輪椅上起身,移乘進漆黑的轎車裡。衛兵坐進了駕駛座而西裝男坐上了助手席,在西裝男揮了揮手指示後,衛兵才扭動鑰匙發動汽車駛離軍務總局。

「那個,請問接下來是要去哪裡?」

「更格尼爾市北的豪夫特伯爵機場。西寧的飛機應該已經抵達了,妳會坐他們的飛機前往那個國家。」

「那個…需要多久呢?」

「我不知道,我不是空軍的。關於這點,妳應該會比我更清楚才對?」西裝男冷笑幾聲,似乎覺得自己這番玩笑話挺不錯的。但安娜一點都笑不出來。

因為她曾經在空降部隊的降下獵兵服役過,而且又經常遭遇「人為的空難」,所以本來對於坐飛機就不抱持任何幻想可言。再加上她為了搞清楚西寧到底是在什麼地方,所以有稍微惡補過昨天在書店逛著買了的「自助旅行者手冊───西寧篇」。西寧距離漢密斯起碼有40個鐘頭以上的航空距離,轉機大概要降落四、五次,近半個星期,幾乎是在地球的另一側。

安娜完全無法想像接下來她要坐在吵死人的飛機肚子裡飛上半星期會是個什麼樣的感覺。她開始後悔為什麼沒有買個枕頭或毛毯,甚至只是眼罩也好,至少能讓自己能夠睡得稍微安穩點。

但還沒有給安太多思考的機會,車子就已經駛出滿是房舍高樓的首都市街,來到王都城郊的原野上。被鐵絲網所圈起的飛機場與混凝土跑道也映入眼廉。

豪夫特伯爵機場是位於王國首都更格尼爾近郊的軍民兩用機場。原本是純粹的軍事基地,但是隨著王都內的弗烈德里希四世國際機場被逐漸擴大的市區淹沒包圍,一方面苦於飛機吞吐量逐漸超越負荷,另一方面但又缺乏擴建空間的雙重困擾,於是決定將首都近郊的一處空軍基地改建為第二首都機場。

從第一首都機場轉移來此的主要是航空郵件,因此人數並不多而顯得有點冷清,與此成對比的是飛機數量眾多,廣大的跑道上停放著各國的客機、貨機與王國空軍的運輸機與教練機。

「到了,下車吧。」

「嗯…」

安所搭乘的汽車停放的位置旁,是一架漆成銀灰色的未知型號雙引擎飛機。相對於安所熟悉的王國軍J-90運輸機,雖然同樣是雙引擎但眼前這架飛機不論全長或翼展都更小,機首幾乎全為如同溫室般的玻璃曲面所覆蓋,機體也相當流線型。

而在那架飛機旁佇立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第一印象是身穿女傭服裝的女孩子很嬌小,一旁身穿工作服與救生衣的男人相形之下相當高大。不對,是真的很高大,他比女僕高兩個頭,比安要高一個頭。

他們都與漢密斯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相貌:輪廓比較沒白種人那麼深遂,偏黃的膚色給人一種太陽曬得多很健康的感覺。一樣是黃色但也有深淺的差異,女僕的皮膚看起來比較白,而男人的膚色是接近銅色般相當地深。雖然在畫報或著照片上不是沒見過黃種人,但由於在梅茵蘭大陸東部來說黃種人十分罕見,安算是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實物。

古銅色皮膚的高大男人走上前與西裝男點頭致意,兩人交換了手上的文件翻閱一下,男人隨即便將文件對折再對折塞進上衣口袋裡並開口了。

「那麼這位就是這次的客人吧?」神州人開口說出的是漢密斯語。雖然有點腔調,但聲音相當洪亮而且說的很慢,刻意把每一個音節都用咬字很清楚的方式發音。

「嗯。從現在起移交給你們了。行李放在後車廂───」

隨即黃種男人跟西裝男握手,交換了一些文件,西裝男便回到汽車後座打開行李廂,開車的衛兵一次提起安娜所有的隨身行李步向飛機。

在行李都從車上移往飛機上後,西裝男與衛兵搭上他們坐來的汽車揚長而去,留下安娜一個人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之契機,是那位高大男人的主動開口詢問。

「安東諾斯基小姐嗎?」

「呃,是、是的。」

「飛機大概還要一個鐘頭左右才能加油整備好,我想在這之前先來作個自我介紹好了。我是西寧王國空軍中尉李勳,這趟飛行的駕駛員跟您的顧問計畫負責專員。您可以叫我的外號伏拉克就行了。」

「…防空砲?」

「是的,因為我說話比較慢又大嗓門。所以漢密斯的航校教官給我起了這個綽號。」

聽著他洪亮如夏季遠方傳來悶雷般的嗓音,安也瞬及理解並點頭一笑。

「原來如此,我可以理解。叫我安娜或安就可以了,一路上請多指教,李勳───伏拉克中尉。」

「然後這邊這位是這趟路上您的看護女僕劉籬。」

被點到名的小個子女僕上前一步,並低頭七十度行了一個得體又不會太過誇張的鞠躬禮。所謂女僕其實也就是家管員…但她身上穿著黑底連身裙與白色的圍兜,頭戴圓盤狀的黑色軟呢料帽子,看起來就像是大宅子裡隨處可見的女僕。

她有著一頭烏黑並閃爍著光澤的柔順黑色短髮,兩鬢與後腦杓都整齊地修剪至及頸肩的恰當高度,既不會妨害工作也不會剃的太短而給人男孩子氣的感覺。女僕看起來年齡很輕,清秀的面容加上水汪汪的大眼睛,輪廓深遂模樣可愛,也許只有不到十三、四五歲的程度,以漢密斯人的感覺來說相當於中學女生的嬌小尺寸。

…但安也不是不認識像奈妮這種有著中學生身材的成年同僚,況且就算沒有什麼特別的成見,但她見過的有色人種並不多。所以她還是難以判斷眼前這位黃種人女僕的歲數有多大。上下打量著女僕,又想起自己不會講對方的語言,而轉頭向一旁的伏拉克打算提問時,出人意料之外的聲音響起了。

「主人,有什麼需要的話請儘管吩咐就可以了。」

這令安娜感到相當愕然。

「妳也會講漢密斯語?」

雖然聽起來有些怪腔怪調的,但毫無疑問很接近自己所熟悉的母語。女僕點點頭繼續咬字清楚地說道:「是的,雖然我會的不多,但有什麼需要就請主人開口跟我說。叫我籬兒就可以了。」

安點了點頭,雖說劉籬這名字唸起來兩個音節很像有點拗口,但籬兒這小名聽起來就像漢密斯人名中的莉亞…莉莉亞娜的暱稱,因此很容易就可以接受。不過,安仍然對於籬兒這樣的小姑娘也會漢密斯語感到詫異。

「…我第一次出國,才知道漢密斯語出乎意料的世界通用啊。」

「因為我們本來是大使館的派駐人員嘛,懂漢密斯語是應該的。」

李勳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他是西寧駐漢密斯大使館的駐在武官,籬兒則是更格尼爾的神州街出身,現在算是使館外聘的雜役女僕。

「由於使館得到通知,這次要接回國內的顧問有身體殘缺,所以就決定派我們來送您一程了…不然本來正常而言是給您一筆旅費跟聯絡方式,讓您報公帳自己找方法去西寧才對。」

「原來是這樣…那,坐飛機去西寧大概要多久呢?我看旅遊指南上是說要四五十個鐘頭…」

「哦,關於這一點的話並沒有錯。但晚上沒辦法飛而且我也需要時間休息,所幸這個季節的太陽大概八九點才下山,我們今早起飛後在天黑前就可以降落在歐斯提亞過夜,出境飛離漢密斯王國。」

飛行員從夾克裡抽出用透明防水塑膠布包住的地圖,指著漢密斯海東岸的城市。接著他把手畫過了漢密斯海比向西方約兩千餘公里遠,在地圖上顯得五顏六色的小國群。

「預計凌晨六點起飛,考慮本機巡航速度三百三十五公里而言,預計下午六點抵達兩克薩爾邊境的伍蘭巴特爾。同樣的我們會在這裡過夜轉機,然後是下一站…神州大陸本土最西端的京兆落地再一天,」他將手指比向這塊大陸的極西端臨海邊緣,最後再畫過湛藍的海洋指向了大陸西端海上星羅散布的島群:「然後就降落在西寧。大概需要四天時間,假如一切正常沒出意外的話。」

「嗯…沒出意外的話。」安有些在意地重覆唸著她最關心的部份。

「不需要太過操心啦,只飛白天是相當安全的,六月的天氣也很穩定,白晝日照時間長,應該不是很容易碰上惡劣天候停飛。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疑問嗎?」

雖然滿腹疑問,但太多想問的地方反而不知該從何問起。於是安到最後勉強擠出了違心之論的回答:「…暫時沒有。」

「那就好。接下來請享受漫長的空中旅行───至於是否能成為一趟愉快的值得回憶之行,就有賴妳我的合作努力了。請多指教!」

李中尉伸出他的大手,一把捉起安殘存的左手用力緊握搖擺著。安則對於這種過度友善熱情的行動苦叫幾聲,她本人是對於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抱持著相當感冒之態度的。

接著,李勳詢問了安與劉籬的衣服尺碼,隨即他便走向機場倉庫方向,回來時手中已多出兩套屬於她們應有尺寸的皮製飛行服、防寒靴、防風鏡、防撞皮盔與降落傘。

眾人花了點時間換上飛行裝與降落傘後,接下來跟隨著李機長,安在女僕籬兒的攙扶下拄著拐杖爬進了飛機裡。讓安感到驚訝的是飛機的內裝。雖然此前已經有不下數十次搭乘飛機的經驗,但安搭乘的多半是軍用運輸機甚至是沒有引擎的滑翔機。軍用運輸機或滑翔機內部的空間極其簡陋,為了將空間最大化地利用,機內裝設了兩排有如公車候車站長椅般的板凳,搭乘的士兵們得面對面肩併肩的擠成一團坐著,因此搭乘起來的感覺絕不算舒適,至今只會聯想到令人屁股疼的回憶。

但這架與王國軍J-90運輸機相比小得多的機體內,機艙內僅有的三個座位居然是有靠背跟扶手以及軟綿綿椅墊的那種,機體內的座位從兩排板凳變成了一排皮椅墊沙發座椅,三張座椅呈現縱列配置,在旁則留下了狹小的走道空間通往機身更後段。座椅機體前兩張座椅靠左朝前、最後一張靠右朝後,應該是考慮到了不能讓乘組員集中在機體一側導致重心不平衡吧。

整體而言,雖然機體空間狹窄但因為機體前方、座艙上方、左右都是玻璃覆蓋的觀景窗,因此視野相當良好,給人一種不太有壓迫感並誤以為空間寬敞的錯覺。除了玻璃窗以外的部份,則塞滿了上百種各式各樣方形、圓形、半圓形或條狀的儀表器械。

撇開那些雜七雜八安也說不上是什麼東西的機械設備,機內的裝潢雖說稱不上是豪華,但座位就算讓身穿厚重皮夾克與跳傘背包的人也能夠自由活動,舒適度跟火車的二等客車相比也毫不遜色的水準了。安曾經擔心過像李勳這麼高大的人真的能當飛行員嗎?要塞進飛機裡有困難吧?但如今,看到座艙內部證明她完全是多慮了。

這時候仔細想想,安才發現自己雖然坐過很多次飛機───但坐運輸機跟滑翔機以外的機種可是頭一遭呢。

「那請問我要坐在哪裡呢?」

「就領航席吧───嗯,就是中間那個位置。籬兒坐最後面的機槍手席,這樣子我們兩個比較容易及時給妳幫助。」

「幫助?我不需要幫助。又不是沒手沒腳的,走幾步路、上個廁所或吃個飯不需要他人代勞。」因為感到自己似乎被小瞧了,安有點堵氣地提高了聲調擺出強硬態度。但是,她也並不反對坐在中間就是了,出言相駁完全是因為小小但所剩不多的自尊心使然,再加上一點對軍醫院生活的反動情感。

李勳眨了眨眼,看著嘗試挺直腰桿抬頭挺胸的她,良久微微一笑:「這樣也好,我忙著開飛機也沒什麼時間照顧妳。那麼,籬兒就麻煩妳照顧了,如何?」

「啊?」

安回頭望向站在自己身後,已經換上了飛行裝,面無表情地提著雜物袋的少女。對於機長突如其來且大出意外的反擊,安可說是驚慌失措也不為過。但李勳並未繼續揪著這個機會死纏爛打,而是明快地宣示:「反正隨便妳怎麼說怎麼想都行,我只負責飛而已。好了,我們出發吧!」

「唔…」安不大愉快地抿著嘴,總覺得跟不上這男人的節奏,有種被吃的死死的挫折感。

三人分別各自就座,李勳在最前方的駕駛席,劉籬面朝後地坐在尾部的機槍手席上,而安則被兩人的座席緊緊地夾在中間,就像夾心餅乾中間的奶油。

「電池開啟…輔助馬達啟動…燃油閥開放。噴射注油幫浦:最濃…節流閥25%。」

李中尉一邊自言自語著,戴著厚重皮革製飛行手套的指尖,靈巧而毫無遲疑的劃過操縱面板上密密麻麻的各色按鈕與拉桿,隨著電源開啟,機內各式各樣的燈號也都陸續點亮。一坐上駕駛席握住操縱用方向盤,他先前的輕浮態度便消失無蹤,行動中顯示出專家的氣息。

「翠鳥01呼叫豪夫特塔台,請求批審飛行計畫,編號043114-DJ,副本已遞交。同時請求許可啟動引擎暖機。」

「豪夫特塔台呼叫翠鳥01,所請照準,可以開始熱機。」

在無線電耳機中傳來肯定的回應同時,塔台方面也朝向安她們一行人所搭乘的飛機方面打出了綠色燈號。同時,幾位地勤人員圍了上來,他們來到引擎下方摸索一陣子後,一位穿著卡其色連身作業服的女孩來到駕駛艙旁用扳手敲了敲玻璃艙,並比出大姆指的姿勢。

地勤人員紛紛從機體周圍離開,只留下兩名蹲在左右引擎下方控制點火栓的人,等待著機工長的號令。

「一號引擎、點火!」

機體左翼上1200匹馬力的液冷V12發動機發出了彷彿爆炸一聲的巨響,一陣黑煙噴出之後開始「嘟嘟嘟」地劇烈震動,螺旋槳也宛如酒吧屋頂上的吊扇般開始緩慢地轉動起來。槳葉的旋轉速度很快提高到看不清楚的程度,震動與噪音也隨之消逝,引擎兩側的排氣口開始透出陣陣閃爍晃動的青之燄。

「二號引擎點火!」

重覆著與剛剛完全一樣的步驟,這一次只用了更短的時間,引擎的轉速就迅速提高並結束振動,進入了穩定的恆速狀態。約莫兩分鐘過後,女性機工長在小黑板上用粉筆寫下「alles gute」,並向駕駛座方向敬禮後迅速小跑步離開。剛才在引擎艙底下啟動點火的兩名地勤則順勢拉掉了兩個主起落架前的木製輪擋。

李勳的目光飄過儀表板,引擎轉速每分鐘1600,冷卻水溫度四十八,油表近乎全滿,機身機翼內六個油槽計2400公升的滿載燃料,就算扣除發動引擎與暖機消耗的量,也足夠讓這架飛機從朝陽升起飛到夕陽落下綽綽有餘。

「翠鳥01呼叫塔台,十分感謝協助,我已經準備好升空。」

「塔台收到,批准043114-DJ飛行計畫,副本已交由電傳室發往歐斯提亞管制所。翠鳥01,允許經二號戰備道滾行至跑道18升空。」

「十分感謝,開始滾行。」伏拉克將左右兩節流閥往前推至四成出力,很快的螺旋槳發出更加尖銳的「嗡嗡」聲───飛機也開始像部普通的汽車那樣,隨之在滑行道上向前緩緩移動起來。

飛機在機場地面上行駛並轉了幾個彎後,來到水泥地面突然一口氣拓寬了幾倍的巨大跑道上。對正了起飛跑道後,李勳拉下輪煞在跑道頭停住機體。

「翠鳥01呼叫,請求升空。」

「豪夫特塔台收到,批准升空。」

最後一關也放行後,如今整架飛機的命運可以說終於正式被交被給飛行員手裡。李勳將左右兩引擎的節流閥往前推到最大,槳距收到最大傾角檔位,機身左右發出了尖銳刺耳的噪音,引擎排氣燄將銀亮閃爍的全新導管排氣孔燒成了焦黑色。

比乘坐運輸機時更為劇烈的震顫令安娜的兩排牙齒相撞而格格作響,雙引擎高轉速的共振在耳膜深處喚起了不大令人舒服的低鳴。

「翠鳥一,開始升空!」

輪煞放掉之後,已經將引擎轉速提高到最高檔狀態的機體,宛如一枚箭矢被放出般的急奔向前,由於起飛時貼近地表景物,因此安更可以從機體寬闊的對外觀景窗中看到地面與周遭景物迅速地向後退去,體感速度快的難以置信,飛機輪胎在堅硬的混凝土跑道上滾行的劇烈震動也幾乎要教人以為它即將爆炸分解。

但很快的,這種震動隨著速度越來越增加而消失了。雖然高度還很低,但是機體的三組輪子都已經離陸,地表的摩擦力已經無法繼續束縛住飛機。

李勳雙手扳起方向舵盤,順應著他的施力,液壓油被適量地注入機體各處,使襟翼與水平舵落下,主翼後緣的分離式襟翼也跟著打開。這架飛機開始仰起機頭,機上的三位乘客都感受到世界正在傾斜,重力逐漸將他們壓到椅背上,直至地平線在安的眼中成為了傾斜四十五度角的傾向。

能在起飛時有足夠馬力,進行這麼大角度的爬升,顯示的是該機體極為優良的高檔性能───但安幾乎嚇的叫出聲來,兩眼睜得大大的直盯著窗外,坐運輸機或滑翔時可不會來這麼大角度的爬升。

最大引擎馬力輸出的爬升持續了約半分鐘後,李勳扳動升降舵將機體恢復到近乎水平,並將節流閥拉至八成的經濟耗油巡航輸出,並收回襟翼與調整螺旋槳矩檔位。

「翠鳥一呼叫豪夫特塔台───我已離場,按照預定航線前往目的地。」

「呼叫翠鳥一,繼續爬升至高度四千,祝一路順風。」

背對著朝陽的方向,雙引擎機以平緩的角度持續向西飛並緩慢爬升,穿越厚重的灰色雲層逐漸提高高度。安可以看見地面的景物逐漸消失在雲霧中,機體周圍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濃厚如牛奶般的氣體所圍繞。

什麼都看不到的雲中盲目飛行持續了又幾分鐘後,雲層開始變得稀薄,強烈的光線反射在駕駛窗框上,亮的令人炫目而忍不住瞇上眼睛。回頭一看,安才發現那是朝陽的光線透過女僕劉籬面對著的後座槍眼窗,毫無阻攔地打進了座艙中。

戴上防風眼鏡後才發現這護目鏡有稍微作過暗化處理,因此隔著護目鏡直視太陽也並不覺得很難受。

飛機終於來到了雲層上的高度,遨遊於雲端之上,仰望頭頂可以看到在漢密斯難得一見的青色清徹無雲藍天。

「好了…這樣就沒問題啦,嘿咻。」

在儀表板上按了幾個鈕後,李勳雙手從操縱舵上放開,伸了個懶腰之後把放在駕駛座席下方的提袋拿出來置於雙膝上,翻找出一本書來,邊哼歌邊翻閱書頁…看著這一幕,安娜不禁感到有點汗毛直豎。

「喂,那個…飛行員先生,你不是正操縱著飛機嗎?」

「什麼?喔,放心吧,這個型號的機體有自動駕駛裝置,雖然也只是鎖住陀螺儀跟方向舵然後保持一直線飛行的東西啦。但接下來直到下個導航點為止,都不需要我再伸手碰這架飛機了。」

「自動駕駛…是這樣的嗎…」聽了對方的解釋後,安仍然有點半信半疑。

「不相信嗎?唔嗯~反正妳看一看就會懂的。」李勳又低頭在他的袋子裡翻找了一下,拿出一本口袋書尺寸的冊子遞給後座的安。

封面上印著安乘坐的這架雙引擎飛機飛在天上的油畫。下面有幾行以鮮艷色彩和誇張字體印刷的語句:PZ-57M海雀鷹!保衛貴國海岸線與領空的最佳選擇!長大航程、極高速度、經濟耗油、省力操作!

「…這是什麼?」

「就妳現在坐的這架飛機啊───的廠商宣傳冊。說明書太厚了,跟漢神字典一樣差不多厚的像磚塊,我就沒帶上飛機了,感覺那重的會害我們墜機。」

「唔哇…我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印的像百貨公司特賣的傳單一樣。但,這是軍用機吧?」

「是啊,上頭的大官在展示飛行後好像對這玩意兒很感興趣,西寧海軍買了一架,要飛回國內作進一步考慮是否大規模採購的測試。就是我們坐的這一架。」

「新飛機?那你難道是第一次飛這東西?」安聽到這裡又有些不安了起來。

「也不算第一次啦,在漢密斯航校作夜間儀表飛行訓練時有開過其他子型號的同型機…但這個型號的話還真的是第一次。不過啊,小姐…」

飛行員大概是被安問了太多問題,他闔上正在閱讀的書頁,轉過頭來盯著安瞧。

「妳話很多哦?坐飛機有這麼無聊嗎?」

安理直氣壯地為自己尋找理由:「不…這…人總是會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危,這很合理。」

「我也在飛機上,我就不擔心嗎?但擔心有什麼用啊…」飛行員的目光從安身上移開,飄向更後方坐在機艙尾部,背對著前座二人而看不到表情的看護女僕。

「妳看看她,多乖啊,從起飛到現在都乖的很,模範乘客。」

對於飛行員誇讚女僕實際上是明捧暗貶自己這件事,安果然還是覺得有點不爽。但坐在最後座的女僕聽到前座兩人在討論什麼,才回過神來轉頭望向前座。

「那個,請問有什麼事嗎?」

「…妳剛剛是不是睡著了。」安看她這個有些狀況外的反應問道。

「沒有,我只是看窗外看的呆了…這是我第一次搭飛機。」女僕紅著臉轉回頭,繼續望著機尾天窗外的視野。看她這模樣,安同時感覺到一種自己勝利了的優越感,和很想抱住這位小姑娘的黑色頭髮**一番的憐愛感。

「嘿~第一次搭啊。那之前是怎麼來漢密斯的?坐船?還是火車?」

「這個…都不是呢。我是在更格尼爾出生、長大的。」

「咦?」

對於女僕籬兒的回答,安感到有些一頭霧水。搭乘在前座的李勳補充說明道:「僑居啦,僑居。她的母親是西寧人,後來移居到漢密斯才生下她的,所以籬兒雖然祖籍是西寧,但卻一次也沒有到過那裡。」

「嘿~這樣啊。一次都沒有回去過嗎?」

安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她根本無法想像眼前這個有如娃娃般精致的黑髮黃種女孩兒是在漢密斯出生的,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不過,劉籬所給出的解釋卻非常的充滿現實味。

「回西寧的話要繞過半個地表,不管機票車票船票錢都很貴…雖然母親有教我怎麼說神州話跟西寧方言,但回到那邊也沒有可以接濟的家人親屬,回去了也很麻煩的。」

安這才發現原來她雖然披著異國人的外貌,但其實生長的環境可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漢密斯人。凝視著黑髮少女的後頭部,安開口追問:「那為什麼還想回去呢?」

「因為以看護您的名義隨機回國的話就是國家出公費…而且我也想看看母親生長的國度,究竟瞧起來是個什麼樣子、有什麼風景的地方吧。」

「故鄉的風景…啊。」

安喃喃自語著,將視線轉往窗外凝視著雲海。就這層意義上,劉籬與安同為第一次拜訪西寧的外來客,安突然覺得這個乍看之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少女,似乎自己與她之間可以找到許多共通點而有了些親近感。

不過,雖然說第一次搭乘視野這麼良好寬敞的飛機,一開始會注意著窗外的風景,但一直都是藍天白雲的單調景色也令安不由得打起了呵欠,伸起了懶腰。

「對了,想上小號的話,妳座位底下有尿袋跟導管哦。大號就真心沒辦法了。」

「我明明什麼都沒講啊!別亂猜!」安舉起右腳猛踢飛行員座席的後面,前座的李勳則像隻老母雞一樣咯咯地竊笑著。

「呵呵…只是提醒一下,絕無惡意。呵呵呵。」

「雖然不想上廁所,但倒是覺得有點餓了。」安摸著肚子,抬起左手看著錶面。起飛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多鐘頭,但這甚至還不到今日航程的一半呢。

「餓的話我有準備三明治跟飯團…」坐在最後座背對兩人的籬兒舉手拎起野餐籃子,安不由得想為這位準備周道的女僕歡呼叫好。

『有沒有肉鬆飯團啊?』前座的飛行員用央語問道。

『有的。』籬兒翻了一下野餐籃子後,拍了拍安的肩膀:「那就麻煩安東諾斯基小姐幫我遞一下。」

「喔喔…除此之外妳還有什麼嗎?」就像接力棒一樣,安把用報紙包住的握飯團遞給前座的李勳之後,轉頭向後詢問籬兒。

「火腿蛋三明治、雞蛋沙拉三明治跟酸梅飯團。」

「嘿…飯團是什麼東西啊?」安好奇地問道。

「就是…該怎麼說呢,用米捏成丸子吧,然後在裡面夾餡料的食物。酸梅的話就是用梅子製成的,類似蜜餞那樣的水果乾…」

與東半球世界的白人不同,西半球的黃種人國家幾乎都是以米食而非麥食作為主要的澱粉熱量來源。儘管如此漢密斯王國境內也倒不是沒有米料理,在靠近裡海沿岸的西南部地區如歐斯提亞,便流行著將米飯加入大量海鮮食材翻炒的漢密斯式海鮮燴飯,而法蘭妮移民也將烤鍋巴與爆米花等米食點心帶進了漢密斯,雖然陌生但卻並不是沒見過的東西。

「那,就那個什麼米丸子吧。」安爽快地給出答案。

「咦?但我想那口味是比較合西寧人的…」

「沒關係啦,人生就是要嘗試各式各樣的新東西才對。」

雖說如此,但接下籬兒給她的飯團並大口咬下之後不到半分鐘,安就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了。

「好、好酸!這個壞了吧,籬兒!」

「不然怎麼叫酸梅啊…」女僕像是對這個反應早有預料似的,搖了搖頭嘆氣道。

「我以為是像酸菜那樣的酸法…嗚嗚嗚…果然還是該吃安心安定的選擇三明治嗎。」

「不吃的話,剩下的飯團讓給我吧。噗呵呵呵…」

前座的飛行員傳來開朗的笑聲,被他這麼一取笑,安賭氣似的寧可自己吃下肚也不肯讓給對方,就這樣幾口囫圇吞棗地嚥下了整顆飯團,因為有點被噎住而紅著雙頰不住咳嗽。

「來,這裡有開水。」女僕從後座遞來盛滿清水的水壺蓋,安連忙伸手接過並喝下去,把梗在喉頭的食物滑進胃袋裡。

「多謝,真沒想到差點就被這神秘的異國食物幹掉了。」

「飯團是無辜的,這不能稱之為被幹掉而是自己把自己蠢死的。」前座的飛行員依然用嘲諷的語氣戲弄著安。

「你就不能專心開飛機嗎?」安對於這位多嘴的飛行員先生很感冒地抗議道。

「就說過了有自動駕駛輔助,不是嗎。我能作的事情也不是很多,只要注意導航點位置跟記得轉向就行了。」

雖然剛才已經聽機長解釋過了他之所以可以這麼無所事事的原因,但安仍然有點不大信任地問:「那你真的知道我們的飛機現在飛到哪裡了嗎?」

「當然知道。同樣的問題該反問妳這個道地的漢密斯人吧?妳猜我們現在在哪裡?」

「這個…」

望向窗外,就在他們閒聊抬槓之際飛機已經遠離了雲海之上,正飛行在一片萬里無雲的晴空中,地面的景色也一覽無疑。但是,鳥瞰著數千公尺之下的翠綠群山、原野、散布在森林與草原上的房舍和道路…安娜只覺得看起來什麼東西都差不多而徹底失去了方向感。

「…我、我是北方人,王國西部的地理環境不是很瞭解啊!」

「在說什麼傻話,這裡還算是王國南部的範圍吧,飛行計畫中也跟妳解釋過的,我們會先飛往西南方的歐斯提亞落地加油一天。哦,看到了嗎,是海。」

飛行員望著前方說道,並稍微傾斜了操縱桿讓機體側滾約四分之一程度,讓位於後座的安與籬兒能透過凸起的玻璃天窗頂看見前方的地平線景色。

火紅的太陽正逐漸往她們的右手邊下沉,天色已經越來越偏黃,但太陽還未接觸地平線,約莫還要再一兩個鐘頭才會夕陽西下吧。在落日的映照下,地平線上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輝,隨著飛機逐漸拉近與海岸線的距離,安才意識到那是水平線而非地平線───眼前出現的景色是漢密斯裡海。

「這就是我們的導航點了,托洛斯特海岬燈塔。接下來沿著海岸線轉向西飛,半小時以內就能看到今天的終點歐斯提亞。」

李中尉的說法與景色確實證明了,這趟航程從頭到尾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安在鬆了口氣的同時,目光也被夕陽餘暉中閃爍的漢密斯海給吸引住了,接下來直到降落為止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真是的,像這樣當個乖乖的乘客不就好了嗎?」機長低聲咕噥道,但臉上露出的卻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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